Dear Diary—To My Black Dog:
1
你離開我之後,你便化作一隻黑狗,前來伴我。
我第一次覺察到你的存在時,是最後目送你遠走,你的肉身被火噬成為那方長長木棺裡慘白的骨,再一片片被拆解埋入黑灰以後。你成為那小小罈子時我甚至不禁發笑,訝異那樣子的你仍然惹我憐愛……我已經記不清是第幾個渾渾噩噩的日子以後,無可藥救的我才終於告訴自己,你已經遠走。
就在那時,你突然出現了。
那時我剛和上司確認我得以支付一段長長的假期,那個近來啤酒肚與他挑高過度的髮線都益發明顯的中年老頭(你記得吧,那個我有時候會禿驢、老禿驢胡亂叫著的傢伙),難得沒有刻薄地與我討價還價,他大手一揮批准,甚至還說我可以休得更長一些,如果我需要。他的慷慨和眼裡的關切讓我難得地有些羞愧──有一瞬下定決心不再開他光亮頂項的玩笑──所以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沒有關係。我會準時回來。
而後我離開了我們共處──六年──還是七年──人老了以後記性越來越差了,我離開了我們的家。很奇怪,我們共同愛著的那個地方竟有一日令我感到窒息,連續不知道幾個夜裡我呼喚你,夢裡聲嘶力竭醒時分不清是淚滴或虛汗濕了滿眼。那幾日的失眠沒有讓我憔悴,反而格外精神奕奕。(我猜測處理公務的效率之高也許就是老頭不與我計短較長的原因。)
但我們都知道……這樣不正常。
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我離開那裡,像你離開我如此堅決地、離開我們熟悉的紛雜市區,搬到位在市郊的房子。屋齡不短的房屋已經空蕩數年,但租金卻還是高得可怕,從剛剛清閒下來的我身上剝下一層厚厚的皮。我的積蓄先於我都成了一具骸骨。
我該和你介紹我的新房子,無論主觀客觀,它都比起我們的家差得多了。一開始仲介說這裡通風採光良好,聽信他的我得來的卻是一座陰暗潮濕的小屋,單層的它竟更像多年以前我們一齊看房時默契地嫌棄過的地下室。這裡也有涼風和陽光,但都在杳無人煙的戶外。我最先開始修葺的是小屋唯一一個對外窗,那是個既美麗又強悍的雕花鐵窗,但它的紋絲不動使小偷與我都不得不宣告放棄,除非我真的想要一個透風的新房。
我想我不必與你說得更多,因為在那以後你便成為我忠實的房客。就在我為了緊閉的窗筋疲力竭,蜷起身將絕望的眼埋入掌心之時,你便出現了。兩雙蹄子踏過新居的合成木底板,悄聲的你未使它們吱啞作響。
一片沉謐中,你未曾驚動靜默的我。你只是用濕潤的眼定定地望向我,它與你光澤健康的皮毛都是沉沉的黑色。我注意到你,在我終於決定把徒勞的榔頭和螺絲起子收拾收拾後,我抬起眼──
那便是我們的初遇。至今我仍無法確定那一瞬我們是否對上眼。因為一時間我只看到無盡的黑──同你的眼和我,都被埋藏其中。
2
在我已經搬離的我們的舊家,儘管它是那樣嘈雜難安的公寓,但我從未感受到家的擁擠。只有最初的最初,我們因種種考量拍板選擇了它,不得不放棄我們共同規劃過養一隻狗的提議。
多年以前我們曾詳細地描繪過那隻狗的樣子,那是近來初老的我的過往記憶漸漸模糊時,卻依然清晰記著的雞毛蒜皮小事。那時候,年輕的你還未被現實與擅闖交通號誌的貨車擠壓得不成樣子。
那時神采飛揚的你說,我們的狗要是大型狗,你想要白色的雪橇犬,生存在嚴寒冬季的牠們強悍而美麗──我現在想來,這個形容詞恰似新居的鐵窗──你憧憬著牠們不畏艱困的身影。
但我們終究沒有為牠們妥協。我們最終選擇了我們的公寓,不是我們曾經企望的兩人世界,無可避免與不熟識的人錯身,偶然擦肩,真實或虛假的流言隨而流走。逐漸年長的我們開始學習如何與他們和嶄新的生活共處,為此,不得不和青春與我們的白狗告別。
只有偶爾我們仍會提及牠,在為了公事私務難眠的短暫夜話裡。難掩眉眼疲憊的你強打起精神,說,等以後吧……那個日子總會來臨的。那時候我們會驅車到郊區的收容中心,有一隻狗會與我們彼此相屬,一如我們。你說。然而未知的牠畢竟是一隻顏色斑紋品種習性都模糊的狗,於是我們止住話題。睡了吧。我說。隔日的忙碌又會令我們遺忘牠,直到哪日再被倦極的我們喚起。
於是我從未想過你會選擇成為一隻大黑狗。這不符合你的審美。但你化形現身的那一刻,我冥冥便知道,那必是你。我並沒有探究牠出現的原因,也許就因我捨不得你,你也同然。
我換了一個獨居的房子,它有百般不好,但我在這、還有一條突如其來的大黑狗。我們將共有無邊的日日夜夜。
黑狗出現了──你回來了,我知道我們企盼的往後終於遲遲來臨,還沒有太遲,它正要開始。
新生活就再好不過了。
在我已經搬離的我們的舊家,儘管它是那樣嘈雜難安的公寓,但我從未感受到家的擁擠。只有最初的最初,我們因種種考量拍板選擇了它,不得不放棄我們共同規劃過養一隻狗的提議。
多年以前我們曾詳細地描繪過那隻狗的樣子,那是近來初老的我的過往記憶漸漸模糊時,卻依然清晰記著的雞毛蒜皮小事。那時候,年輕的你還未被現實與擅闖交通號誌的貨車擠壓得不成樣子。
那時神采飛揚的你說,我們的狗要是大型狗,你想要白色的雪橇犬,生存在嚴寒冬季的牠們強悍而美麗──我現在想來,這個形容詞恰似新居的鐵窗──你憧憬著牠們不畏艱困的身影。
但我們終究沒有為牠們妥協。我們最終選擇了我們的公寓,不是我們曾經企望的兩人世界,無可避免與不熟識的人錯身,偶然擦肩,真實或虛假的流言隨而流走。逐漸年長的我們開始學習如何與他們和嶄新的生活共處,為此,不得不和青春與我們的白狗告別。
只有偶爾我們仍會提及牠,在為了公事私務難眠的短暫夜話裡。難掩眉眼疲憊的你強打起精神,說,等以後吧……那個日子總會來臨的。那時候我們會驅車到郊區的收容中心,有一隻狗會與我們彼此相屬,一如我們。你說。然而未知的牠畢竟是一隻顏色斑紋品種習性都模糊的狗,於是我們止住話題。睡了吧。我說。隔日的忙碌又會令我們遺忘牠,直到哪日再被倦極的我們喚起。
於是我從未想過你會選擇成為一隻大黑狗。這不符合你的審美。但你化形現身的那一刻,我冥冥便知道,那必是你。我並沒有探究牠出現的原因,也許就因我捨不得你,你也同然。
我換了一個獨居的房子,它有百般不好,但我在這、還有一條突如其來的大黑狗。我們將共有無邊的日日夜夜。
黑狗出現了──你回來了,我知道我們企盼的往後終於遲遲來臨,還沒有太遲,它正要開始。
新生活就再好不過了。
3
最一開始我們難免有些摩擦。我就像是所有剛開始養狗的人、為了這偶然的寶物敏感不安。我匆忙接上新居的網路,查找「養狗指南」、「養狗注意事項」、「養狗須知」……等等所有我能想像到的、和搜尋引擎裡有的關鍵詞。
我的黑狗──那是你──自始至終都安靜地蹲踞在我身側,未曾催促我。
──我應該說說你的新面貌,免得我突然就忘了。
最後我還是不知道你的品種,我們去的那家醫院對你支吾其詞,我後來自己翻找過圖鑑和Google圖庫,再對比我過往的記憶,最後不得不承認你可能就是一隻平凡無奇的、和我過路遇見隨口會叫上幾句小黑的那些傢伙差不了多少的一條狗,壯年的你與同伴都有著相似的、修長節制的體態與強而有力的肢幹。
但你又如是特別,你身上唯一的色彩便是黑,極致的純黑,沒有摻入任何的雜色。你有一對立耳,一雙靈動的眼,有時是身上唯一的光澤。
更多時候,你的顏色與你的言語都是將要消逝的黯黑。你是一隻無法說話的狗,也許因此,剛晉升為主人的我還是常常忘記你的存在,因你和以前如此不同,以前你一說話,我的世界便是美麗的七彩。現在你化作一隻黑狗,是為回來付出聲音為代價嗎。你更像是我沉默的影子。你越來越像我了。
我還不太習慣──該如何把你當作一條狗,我曾經嘗試親吻你,但黑狗卻搖首擺尾退開。你可能已經習慣你的新身分,我還沒有,我不知道該不該為你準備另一顆枕頭、大一點的床被、成套的杯具組和盥洗用具如我們從前,但你似乎不必,你甚至不需要一個狗窩,你更是一道沉默的影。我只好訕訕地把保險套和潤滑劑──還是你以前喜歡的牌子──都塵封起來。
我還不習慣,但我保證我會很快適應它。
最一開始我們難免有些摩擦。我就像是所有剛開始養狗的人、為了這偶然的寶物敏感不安。我匆忙接上新居的網路,查找「養狗指南」、「養狗注意事項」、「養狗須知」……等等所有我能想像到的、和搜尋引擎裡有的關鍵詞。
我的黑狗──那是你──自始至終都安靜地蹲踞在我身側,未曾催促我。
──我應該說說你的新面貌,免得我突然就忘了。
最後我還是不知道你的品種,我們去的那家醫院對你支吾其詞,我後來自己翻找過圖鑑和Google圖庫,再對比我過往的記憶,最後不得不承認你可能就是一隻平凡無奇的、和我過路遇見隨口會叫上幾句小黑的那些傢伙差不了多少的一條狗,壯年的你與同伴都有著相似的、修長節制的體態與強而有力的肢幹。
但你又如是特別,你身上唯一的色彩便是黑,極致的純黑,沒有摻入任何的雜色。你有一對立耳,一雙靈動的眼,有時是身上唯一的光澤。
更多時候,你的顏色與你的言語都是將要消逝的黯黑。你是一隻無法說話的狗,也許因此,剛晉升為主人的我還是常常忘記你的存在,因你和以前如此不同,以前你一說話,我的世界便是美麗的七彩。現在你化作一隻黑狗,是為回來付出聲音為代價嗎。你更像是我沉默的影子。你越來越像我了。
我還不太習慣──該如何把你當作一條狗,我曾經嘗試親吻你,但黑狗卻搖首擺尾退開。你可能已經習慣你的新身分,我還沒有,我不知道該不該為你準備另一顆枕頭、大一點的床被、成套的杯具組和盥洗用具如我們從前,但你似乎不必,你甚至不需要一個狗窩,你更是一道沉默的影。我只好訕訕地把保險套和潤滑劑──還是你以前喜歡的牌子──都塵封起來。
我還不習慣,但我保證我會很快適應它。
4
與最近的我一樣,黑狗也喜靜。是以我拔掉網路線、丟棄手機與座機,與高科技、通訊軟體、人群和世界都隔絕,與我的黑狗過起全然靜謐的生活。同時古老。我們也不用火。性欲消褪以後食欲只剩下最為原始的……黑狗牠不愛我為牠添購的狗飼料,牠更喜歡鮮肉,不須加工烹調,血淋淋的肉。一貫乖巧的牠就這點最為麻煩。
──故我也跟著性欲快速消褪下來。
但我的黑狗長得更好了。他現在長得很快,比剛到訪時更大了,四肢伸展開來時能和我等高。如果我要為他取名,牠會是那Jaguar跑車上那隻敏捷的獵豹。──啊,我沒有另外為我的黑狗取名,牠是如此獨一無二,牠是只屬於我的黑狗。我只會有這一隻黑狗。我拿全心的氣力餵養牠。
我的黑狗越長越好,牠是隻神秘而奇特的狗。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我會失去牠。幸好最近我們都喜靜,都不再說話,彷彿眼神交流就能讀懂對方。我們只需要彼此,以外都是多餘。我想牠也是如是想的。
所以我和我和黑狗過起愜意的兩人世界。在我們勉強堪住的新房子。關起門和窗,我們便陷入無聲的夢裡……
日子裡唯一的聲響是偶有人造訪,敲過新居的門。但我不應。有幾次我甚至懊惱,我不該告訴這些人新住址,這裡只該屬於我和你,我和我的黑狗。我把那些多餘的人關在門外,他們來過幾次,也許以為我不在,出門遠行散心。之後就來得少了。
我們共同的朋友W便是其一,那個唯一知道我們關係、開始唱衰最後卻最支持我們的女孩。你走以後她也陸續給我打過幾通電話,叮囑我如果有事一定要找她。但W有她的生活,她知道我們的故事,我明白她的善意……但她終究不是我。對於你、對於我的軟弱,近來的我並不知道該如何言說。我只好欺騙這些人我過得還不錯,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,時間到了,我就會回到正軌。
──我沒有一刻如此堅定相信。但我最近忘事得早。
所以我也忘記回去的路了。
我把自己和黑狗藏在房子中,剛剛下過雨,還好我們的房子不致漏水。我想像外面有著爛漫的雲彩,市郊的屋子沒有過多光害,一望無際。但它們早早與我們無關。近來老得很快的我,也漸漸忘記它們的樣子了。
休止的時光中我摸摸跪趴在我身邊的黑狗,牠搖動尾巴,唯一的律動。
──我有沒有告訴牠,我只要有牠就夠了。
我有沒有真的說話,我也忘了。
與最近的我一樣,黑狗也喜靜。是以我拔掉網路線、丟棄手機與座機,與高科技、通訊軟體、人群和世界都隔絕,與我的黑狗過起全然靜謐的生活。同時古老。我們也不用火。性欲消褪以後食欲只剩下最為原始的……黑狗牠不愛我為牠添購的狗飼料,牠更喜歡鮮肉,不須加工烹調,血淋淋的肉。一貫乖巧的牠就這點最為麻煩。
──故我也跟著性欲快速消褪下來。
但我的黑狗長得更好了。他現在長得很快,比剛到訪時更大了,四肢伸展開來時能和我等高。如果我要為他取名,牠會是那Jaguar跑車上那隻敏捷的獵豹。──啊,我沒有另外為我的黑狗取名,牠是如此獨一無二,牠是只屬於我的黑狗。我只會有這一隻黑狗。我拿全心的氣力餵養牠。
我的黑狗越長越好,牠是隻神秘而奇特的狗。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我會失去牠。幸好最近我們都喜靜,都不再說話,彷彿眼神交流就能讀懂對方。我們只需要彼此,以外都是多餘。我想牠也是如是想的。
所以我和我和黑狗過起愜意的兩人世界。在我們勉強堪住的新房子。關起門和窗,我們便陷入無聲的夢裡……
日子裡唯一的聲響是偶有人造訪,敲過新居的門。但我不應。有幾次我甚至懊惱,我不該告訴這些人新住址,這裡只該屬於我和你,我和我的黑狗。我把那些多餘的人關在門外,他們來過幾次,也許以為我不在,出門遠行散心。之後就來得少了。
我們共同的朋友W便是其一,那個唯一知道我們關係、開始唱衰最後卻最支持我們的女孩。你走以後她也陸續給我打過幾通電話,叮囑我如果有事一定要找她。但W有她的生活,她知道我們的故事,我明白她的善意……但她終究不是我。對於你、對於我的軟弱,近來的我並不知道該如何言說。我只好欺騙這些人我過得還不錯,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,時間到了,我就會回到正軌。
──我沒有一刻如此堅定相信。但我最近忘事得早。
所以我也忘記回去的路了。
我把自己和黑狗藏在房子中,剛剛下過雨,還好我們的房子不致漏水。我想像外面有著爛漫的雲彩,市郊的屋子沒有過多光害,一望無際。但它們早早與我們無關。近來老得很快的我,也漸漸忘記它們的樣子了。
休止的時光中我摸摸跪趴在我身邊的黑狗,牠搖動尾巴,唯一的律動。
──我有沒有告訴牠,我只要有牠就夠了。
我有沒有真的說話,我也忘了。
5
──有時候,我知道我其實只是在欺騙自己。比如我說你的死是一場意外並在鎂光燈閃爍下痛哭失聲。我說是為你──並默認閒雜人等將你定義為我今生最為誠摯的友人。
──你的死,更多只是因為我要你死。
這不該怪我,該怪你走時太過突然。那一天是假日吧,那個下午我們才剛做完愛,揮不去的潮熱從我們所在的窄小的床散至整個房間,溫暖繾綣的夢將要來臨,一如往常我想在墜入夢以前擁抱你。
但你卻決然地推拒我,決然地。你說,「這是最後一次。」我記憶裡從來沒有見過你如此尖刻的神情,對我。所以我忘記你的表情,我想像你應該面無表情,而你連珠炮似地吐出刻薄的話,說你受夠我了你厭惡我們遭遇的厭惡那些不得不的遮掩與謊──你是面無表情嗎,還是你哭了,我忘了。
那時我只是想挽留你,你卻聽不進我們的曾經,那些我們相許的誓言──我們一起──都被你詆毀它們毫無意義。你說你要離開我了你遇到更好的人──我問你他是誰,是男的還是女的──你說知道那些對我毫無意義──你最後說,你說我對你也毫無意義了。
只有那一刻我真的想把你殺了,我不知道那把應該在廚房裡好好收著的尖刀如何出現在我手裡,我剛想殺了你它就出現了,你有沒有驚怕有沒有求饒我忘了,我把那把刀送進你的心口,看它銳利地劃破你,一次又一次,之後是你的臉,我只是想看清你,你就這麼變得血肉模糊與牲畜無異,我便將你支解,順著你的肌理將你切割成一塊一塊。我忘記我是不是把你冷凍起來,還是我就這麼生食了你。我的齒間都是你的血,濃厚又鮮美的腥味。你的骨骸還很完整與我一樣。
我不是真的想殺了你。我只是要你留下來。我們才剛做完愛我們剛剛經歷過一次幾欲窒息的高潮猶有氣息。我們剛剛才相愛。我們剛剛才相識……我們還有許多個日日夜夜爭吵與和解甜蜜與痛。我只是要你留下來。
你沒有留下來。你究竟被什麼擠壓得不成人形,你是重重地落下還是輕飄飄地飛起來……我有沒有冷靜地安排你的後事、安慰被我們瞞得徹底的你的雙親(他們還反過來勸慰我)、送走你最後一程。我有沒有流淚。我也忘了。我猜測我沒有流淚因為我沒有悲傷的立場,我忘記你是不是我的愛人還是你只是恰巧與我共行一段。
你沒有留下來,所以我就失去了你。我得到一隻黑狗,替代你充斥我的往後。
無數個夜裡我都在哭泣,尖叫,喘息。那時大黑狗躺在我身邊,用牠的前肢觸碰我,徒勞地撫慰。牠像巨大的黑色的影籠住我,覆蓋住我所有的呼救。我沒有呼救,失去你的痛讓我無意呼救,我只有無止盡地哭,試驗自己要流失多少的水分……才能與你化作枯骨。
我沒有注意到黑狗也跟著我流下眼淚。晶瑩的水珠不斷地滑落牠的面頰,牠伴我一同嗚咽,無聲地。
──有時候,我知道我其實只是在欺騙自己。比如我說你的死是一場意外並在鎂光燈閃爍下痛哭失聲。我說是為你──並默認閒雜人等將你定義為我今生最為誠摯的友人。
──你的死,更多只是因為我要你死。
這不該怪我,該怪你走時太過突然。那一天是假日吧,那個下午我們才剛做完愛,揮不去的潮熱從我們所在的窄小的床散至整個房間,溫暖繾綣的夢將要來臨,一如往常我想在墜入夢以前擁抱你。
但你卻決然地推拒我,決然地。你說,「這是最後一次。」我記憶裡從來沒有見過你如此尖刻的神情,對我。所以我忘記你的表情,我想像你應該面無表情,而你連珠炮似地吐出刻薄的話,說你受夠我了你厭惡我們遭遇的厭惡那些不得不的遮掩與謊──你是面無表情嗎,還是你哭了,我忘了。
那時我只是想挽留你,你卻聽不進我們的曾經,那些我們相許的誓言──我們一起──都被你詆毀它們毫無意義。你說你要離開我了你遇到更好的人──我問你他是誰,是男的還是女的──你說知道那些對我毫無意義──你最後說,你說我對你也毫無意義了。
只有那一刻我真的想把你殺了,我不知道那把應該在廚房裡好好收著的尖刀如何出現在我手裡,我剛想殺了你它就出現了,你有沒有驚怕有沒有求饒我忘了,我把那把刀送進你的心口,看它銳利地劃破你,一次又一次,之後是你的臉,我只是想看清你,你就這麼變得血肉模糊與牲畜無異,我便將你支解,順著你的肌理將你切割成一塊一塊。我忘記我是不是把你冷凍起來,還是我就這麼生食了你。我的齒間都是你的血,濃厚又鮮美的腥味。你的骨骸還很完整與我一樣。
我不是真的想殺了你。我只是要你留下來。我們才剛做完愛我們剛剛經歷過一次幾欲窒息的高潮猶有氣息。我們剛剛才相愛。我們剛剛才相識……我們還有許多個日日夜夜爭吵與和解甜蜜與痛。我只是要你留下來。
你沒有留下來。你究竟被什麼擠壓得不成人形,你是重重地落下還是輕飄飄地飛起來……我有沒有冷靜地安排你的後事、安慰被我們瞞得徹底的你的雙親(他們還反過來勸慰我)、送走你最後一程。我有沒有流淚。我也忘了。我猜測我沒有流淚因為我沒有悲傷的立場,我忘記你是不是我的愛人還是你只是恰巧與我共行一段。
你沒有留下來,所以我就失去了你。我得到一隻黑狗,替代你充斥我的往後。
無數個夜裡我都在哭泣,尖叫,喘息。那時大黑狗躺在我身邊,用牠的前肢觸碰我,徒勞地撫慰。牠像巨大的黑色的影籠住我,覆蓋住我所有的呼救。我沒有呼救,失去你的痛讓我無意呼救,我只有無止盡地哭,試驗自己要流失多少的水分……才能與你化作枯骨。
我沒有注意到黑狗也跟著我流下眼淚。晶瑩的水珠不斷地滑落牠的面頰,牠伴我一同嗚咽,無聲地。
6
我很早就知道你──還有我──我們不對勁。早在我依據飼主指南,帶上大黑狗去附設獸科的市立醫院,想弄清楚這大傢伙的品種、需不需要結紮?我興沖沖地帶著新朋友和新手上路的問句,卻在年輕獸醫困惑又憐憫的神情下,被轉介到別棟的精神科之後。該看醫生的不是我的狗,他們看不到我的狗,他們看我;還是他們看到我的狗,我就是牠,牠就是我,牠不是你嗎,或是你就是我。所以我才覺得你離開之後我也失去血色。我也覺得我快要死掉了。
你因此隨而出現,我忠實的跟隨者,與我形影不離的你有時更像是潛伏深處的暗影,等待著哪一日……就要將我吞噬。我們都沉在無盡的永夜裡。
醫生建議我必要的話應該吃藥,他誠懇地知會我現在的狀況不太好;我也用同樣的禮貌應付他與他的藥。我按照藥單安排作息度過幾天明亮的日子。但藥物沒有讓我比較好。取而代之,我開始把這一切記錄下來……我開始寫日記,這是我的第幾篇日記了,我沒有回頭翻動它們,因為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發生過。但我不願意吃藥了。它讓我真的像個生病的人。
但我知道我沒有病,我只是新養了一隻、我們很久以前說好要養的狗。
我知道我也確實病了自你離開以後。但我就甘願在病中不願醒來……你知道嗎我親愛的黑狗,我不願意與你分開,你來了,我們的生活才要開始,一人一狗和一個有點糟糕的房子。我不願意再次失去你,所以我只好把你藏起來。
所以我都知道。我只是不願意醒過來。
我很早就知道你──還有我──我們不對勁。早在我依據飼主指南,帶上大黑狗去附設獸科的市立醫院,想弄清楚這大傢伙的品種、需不需要結紮?我興沖沖地帶著新朋友和新手上路的問句,卻在年輕獸醫困惑又憐憫的神情下,被轉介到別棟的精神科之後。該看醫生的不是我的狗,他們看不到我的狗,他們看我;還是他們看到我的狗,我就是牠,牠就是我,牠不是你嗎,或是你就是我。所以我才覺得你離開之後我也失去血色。我也覺得我快要死掉了。
你因此隨而出現,我忠實的跟隨者,與我形影不離的你有時更像是潛伏深處的暗影,等待著哪一日……就要將我吞噬。我們都沉在無盡的永夜裡。
醫生建議我必要的話應該吃藥,他誠懇地知會我現在的狀況不太好;我也用同樣的禮貌應付他與他的藥。我按照藥單安排作息度過幾天明亮的日子。但藥物沒有讓我比較好。取而代之,我開始把這一切記錄下來……我開始寫日記,這是我的第幾篇日記了,我沒有回頭翻動它們,因為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發生過。但我不願意吃藥了。它讓我真的像個生病的人。
但我知道我沒有病,我只是新養了一隻、我們很久以前說好要養的狗。
我知道我也確實病了自你離開以後。但我就甘願在病中不願醒來……你知道嗎我親愛的黑狗,我不願意與你分開,你來了,我們的生活才要開始,一人一狗和一個有點糟糕的房子。我不願意再次失去你,所以我只好把你藏起來。
所以我都知道。我只是不願意醒過來。
7
──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我還在恆常的夢裡,在那一日,是同一日嗎,或是每一日我都殺了你。我再將你一吋一吋地吞食,先是你的血、再是肉、最後是骨,枯骨般的我得到你,你便塑形為我的肉軀,我便能再一次地流失所有,如你化骨成灰。回還往復。
醒時的我也是在夜裡如沉眠,光照與我無關,我拿你餵養我,我餵養我的狗。
黑狗現在常常哭,牠的皮毛越發光彩奪目,鑽石黑一般時,牠的眼淚卻綿延流瀉。我不知道牠為什麼哭,你不快樂嗎,我問牠。牠只是流淚牠不回答。你會回答我嗎。
醒時的我偶爾照鏡,每每驚愕鏡裡的自己衰老的速度迅疾得不同尋常,我的臉上有了鏤刻般的皺褶,深得可以積累灰塵,然而鏡裡的它們更像每一日我那銳利的劃痕,穿過你的心臟再是你青春的容顏。我老得已經認不清自己的臉。
醒時的我知道下一步、下一步,我就會讓它進入我躍動的臟器。殺了我。
──我突然就知道,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──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巨響,多音匯聚,使我辨識不清是誰,但我朦朧能聽見……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,他們問有人在嗎而無人應聲,但他們沒有放棄,他們一再地捶著門,門板禁不起撼動,但不知何時開始我為門上了堅實的鎖,沒有人能夠進來。也沒有人可以釋放我。
最後我用殘存的一絲力氣掙扎地撲向門,我想打開那個鎖,但我已經沒有再多的力氣了。我最後啞聲地說:「救救我……」
沒有人聽見我聲細如蚊蚋的掙扎。聲音漸漸遠了。與我的意識一起消失了。
──還是我沒有求救,我困在這裡動彈不得。我忘記了。
──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我還在恆常的夢裡,在那一日,是同一日嗎,或是每一日我都殺了你。我再將你一吋一吋地吞食,先是你的血、再是肉、最後是骨,枯骨般的我得到你,你便塑形為我的肉軀,我便能再一次地流失所有,如你化骨成灰。回還往復。
醒時的我也是在夜裡如沉眠,光照與我無關,我拿你餵養我,我餵養我的狗。
黑狗現在常常哭,牠的皮毛越發光彩奪目,鑽石黑一般時,牠的眼淚卻綿延流瀉。我不知道牠為什麼哭,你不快樂嗎,我問牠。牠只是流淚牠不回答。你會回答我嗎。
醒時的我偶爾照鏡,每每驚愕鏡裡的自己衰老的速度迅疾得不同尋常,我的臉上有了鏤刻般的皺褶,深得可以積累灰塵,然而鏡裡的它們更像每一日我那銳利的劃痕,穿過你的心臟再是你青春的容顏。我老得已經認不清自己的臉。
醒時的我知道下一步、下一步,我就會讓它進入我躍動的臟器。殺了我。
──我突然就知道,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
──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巨響,多音匯聚,使我辨識不清是誰,但我朦朧能聽見……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,他們問有人在嗎而無人應聲,但他們沒有放棄,他們一再地捶著門,門板禁不起撼動,但不知何時開始我為門上了堅實的鎖,沒有人能夠進來。也沒有人可以釋放我。
最後我用殘存的一絲力氣掙扎地撲向門,我想打開那個鎖,但我已經沒有再多的力氣了。我最後啞聲地說:「救救我……」
沒有人聽見我聲細如蚊蚋的掙扎。聲音漸漸遠了。與我的意識一起消失了。
──還是我沒有求救,我困在這裡動彈不得。我忘記了。
8
待我真正從漫漫長夜裡清醒過來,人已經在市立醫院的病床。我吊著點滴補充缺失的葡萄糖和電解質。長時間沒有進食而昏厥,還好發現得早,並不太遲。
我醒來的第一時間,便是尋找我的黑狗……牠還在。蹲坐在我的病床邊的牠現在跟之前又有些區別了,沉穩的黑色。牠正瞇起眼,有個人正在為牠梳理耳朵邊的密密絨毛。那是我的禿頂上司。
「你有一隻聰明的狗。」我的上司張口便說。因為我的長假快要到了盡頭,他想和我確認歸期,才知曉我和親友早已失聯多時。他,W,還有誰你一定猜不到的……還有你的父母。他們那天都在門外,一度著急地欲破門而入。是我們的黑狗替我們開的門,牠直立起身,以前肢上我從不知道牠擁有的、牠未曾對我亮出的利爪破壞了門鎖。
老闆大方允許再給我多點特休,他說等我養好身體再重回崗位吧,他抱怨著為了我真是操碎了心──不知道多掉了幾根頭髮──我看向他那童山濯濯的頭頂,識時務地不發表任何意見。我說好不再罵他禿驢了嘛。
我也搔了搔黑狗的後頸,代替言語蒼白的感謝。我突然的觸碰讓黑狗警惕地睜開眼,看見是我才安下心闔眼。我沒有問老闆怎麼看得到我的狗,擾攘城市不乏有故事的人。他們現在都過得還不錯,那就好了。
之後來探病的是W,她一下班就急匆匆趕來,見到我先是一個大大的擁抱。她帶了她熬的排骨粥,我說我又不是骨折需要長骨頭。我還和她說她的手藝沒有你來得好。W突然就愣著不知該如何接話。良久我又開口,說,以後……我也要學著自己熬粥了。她本來好像想罵我笨死了什麼事都不和朋友商量,結果卻是我好笑地看著她帶著花掉的妝抽抽噎噎走了。但她說,改天再來看我。
沒有改天,營養不良問題本來就可大可小,我很快就能出院了。出院前我帶著我的黑狗,拐了彎下樓去找我的醫生。
我又重新開始服藥了,儘管我知道它很可能會蠶食我的下半生,我也會跟這些被我嚥下的藥一樣,經過我的喉頭,食道,被胃酸腐蝕,最後到腸道。不知道吸收了沒有還是再被我排泄掉。很可能我也會跟它們一起爛掉。但也有可能我會越來越好,直到不再需要它們。我知道為了我們的黑狗,我必須當一個稱職的主人,首要的就是身體健康。
我還希望自己越來越好,所以我婉拒你的雙親的探望。拖著一張病容可不行,我要把自己打理好,至少我要穿你為我挑的西服和領結、理一頭帥氣的短髮。那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他們、不必怕會不會再招來一頓死打、再痛我都經歷過了,我會告訴他們:請將令郎交與我。
我們曾經商量過的那些願望,有些我不慎忘了,我還得把它們重新撿起來,再一一將它們完成。
至於我曾經擔憂的……我的黑狗,還有你。
我的醫生告訴我,不必擔心。我沒有辦法真的好起來,永遠沒有辦法回到我們曾經無憂無懼的年少,黑狗和你都會一直陪伴我。就像這段時日我消逝的假期,像你的死,我的年老,都已成為一道道結痂的印記。
偶爾……只有偶爾,我會感到它們依然叫囂著疼。它們是你的死我的老,但同時,也還是我正在活著。
我帶著我勇敢又美麗的黑狗,開始學習如何過新的生活。
待我真正從漫漫長夜裡清醒過來,人已經在市立醫院的病床。我吊著點滴補充缺失的葡萄糖和電解質。長時間沒有進食而昏厥,還好發現得早,並不太遲。
我醒來的第一時間,便是尋找我的黑狗……牠還在。蹲坐在我的病床邊的牠現在跟之前又有些區別了,沉穩的黑色。牠正瞇起眼,有個人正在為牠梳理耳朵邊的密密絨毛。那是我的禿頂上司。
「你有一隻聰明的狗。」我的上司張口便說。因為我的長假快要到了盡頭,他想和我確認歸期,才知曉我和親友早已失聯多時。他,W,還有誰你一定猜不到的……還有你的父母。他們那天都在門外,一度著急地欲破門而入。是我們的黑狗替我們開的門,牠直立起身,以前肢上我從不知道牠擁有的、牠未曾對我亮出的利爪破壞了門鎖。
老闆大方允許再給我多點特休,他說等我養好身體再重回崗位吧,他抱怨著為了我真是操碎了心──不知道多掉了幾根頭髮──我看向他那童山濯濯的頭頂,識時務地不發表任何意見。我說好不再罵他禿驢了嘛。
我也搔了搔黑狗的後頸,代替言語蒼白的感謝。我突然的觸碰讓黑狗警惕地睜開眼,看見是我才安下心闔眼。我沒有問老闆怎麼看得到我的狗,擾攘城市不乏有故事的人。他們現在都過得還不錯,那就好了。
之後來探病的是W,她一下班就急匆匆趕來,見到我先是一個大大的擁抱。她帶了她熬的排骨粥,我說我又不是骨折需要長骨頭。我還和她說她的手藝沒有你來得好。W突然就愣著不知該如何接話。良久我又開口,說,以後……我也要學著自己熬粥了。她本來好像想罵我笨死了什麼事都不和朋友商量,結果卻是我好笑地看著她帶著花掉的妝抽抽噎噎走了。但她說,改天再來看我。
沒有改天,營養不良問題本來就可大可小,我很快就能出院了。出院前我帶著我的黑狗,拐了彎下樓去找我的醫生。
我又重新開始服藥了,儘管我知道它很可能會蠶食我的下半生,我也會跟這些被我嚥下的藥一樣,經過我的喉頭,食道,被胃酸腐蝕,最後到腸道。不知道吸收了沒有還是再被我排泄掉。很可能我也會跟它們一起爛掉。但也有可能我會越來越好,直到不再需要它們。我知道為了我們的黑狗,我必須當一個稱職的主人,首要的就是身體健康。
我還希望自己越來越好,所以我婉拒你的雙親的探望。拖著一張病容可不行,我要把自己打理好,至少我要穿你為我挑的西服和領結、理一頭帥氣的短髮。那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他們、不必怕會不會再招來一頓死打、再痛我都經歷過了,我會告訴他們:請將令郎交與我。
我們曾經商量過的那些願望,有些我不慎忘了,我還得把它們重新撿起來,再一一將它們完成。
至於我曾經擔憂的……我的黑狗,還有你。
我的醫生告訴我,不必擔心。我沒有辦法真的好起來,永遠沒有辦法回到我們曾經無憂無懼的年少,黑狗和你都會一直陪伴我。就像這段時日我消逝的假期,像你的死,我的年老,都已成為一道道結痂的印記。
偶爾……只有偶爾,我會感到它們依然叫囂著疼。它們是你的死我的老,但同時,也還是我正在活著。
我帶著我勇敢又美麗的黑狗,開始學習如何過新的生活。
9
記憶離我漸遠以後,我常常犯下差錯,比如我曾經精密的算數,現在連我那禿頂不做事只管事的老闆也會糾正我。
「但這又沒什麼,」我的老闆同時如是說。
這又沒什麼,因為你離開許久以後,我慢慢地、終於記起如何呼吸。如我遺忘的算術與瑣碎世故人情,它們從未遠走,只待我一再複習。一開始有點困難,但我有我的黑狗陪我一起練習。牠翕張的鼻翼與我爭食屋裡稀少的氧氣,這時房子的壞處又體現出來了。我只好帶牠步出門外。許久未見光,光予我針刺的痛,但真正令我哽咽的是我的狗,來到我身邊以後默然無言的牠,突然就張嘴,幾聲低咆從牠喉嚨竄出,一開始含糊不清低不可聞,後來似乎是找回熟悉的發聲位置,呼嘯一聲比一聲長,一次較一次宏亮。牠最後邀功似地對我汪汪幾聲。我又哭又笑地摸摸牠的頭,語無倫次地稱讚牠做得真好。那個時候,我突然就可以順暢地呼吸如從前的我們,但我又真的明白……你已經離開了。
與你分別以後我又重新變回一個人。但這也沒什麼,因為雖然我忘卻許多,但許多我們之間重要的小事我都還記得:比如我們曾經想養一隻狗、一條白色的雪橇犬……後來出了點意外,牠變成一條健壯又美麗的黑狗,這點誤差我還能接受,因牠所有美好的品質都與我們夢想中的那隻狗無二。只有一點不同:牠是一隻所有人都看不見的狗。我一開始有些恐慌,只想著把牠和我都藏起來,害怕別人發現我們異於常人,更害怕因此丟失牠。但我現在發現還好牠只有我能看得見,就像共有一個秘密,我可以自由地帶領牠,到鬧區或郊外和我所有能想到的任何地方。就在上個月我們還一起去遊樂園,坐了一趟雲霄飛車,那幾分鐘的失速把牠嚇得後頸的毛都豎了起來,好幾天都不理會我,要我哄牠。
我又開始出門了,假期結束後我帶著我的黑狗一起上下班。我苦思著來回確認密密麻麻的數字、小數點的位置,牠便乖巧地待在我的辦公桌下,不吵不鬧,只是陪伴我。回程偶有心血來潮捨去代步工具,牠也不再只是跟隨,牠在前頭為我領路,有時驟地停下來,為看轉瞬的沿途風景。我便與牠一齊看。漫長的路途我們都沒有說話;有腳步聲踏實。
我忘記很多事,經常使我苦惱,偶爾卻又覺得沒有什麼關係。因為我已經開始堆疊新的記憶,與我的狗一同。
──直到現在,我就要搬離我們──我和大黑狗──共住的房子,我和牠商量我們搬個家吧,選一個我們都滿意的地方,大得足夠一人一狗一起生活,還得有個院子,牠可以不用靜默地藏在角落,我們可以在房子裡外恣意奔跑。
我不知道新居外觀如何,鄰居都是怎樣的人;但至少要通風採光良好,會有一座開敞的窗。我喜歡舊鐵窗的外觀,我們可以保留它,但這次,只要我們願意,我們就能輕易地打開它。陽光便會緩慢地推移,於角度正好,窗也毫不保留的時刻,再次探進來。那時我的狗會懶洋洋地翻過身仰躺,露出牠純黑的肚皮,瞇起眼,只一次便從此愛上那日光浴。我便為了牠時時把窗開著,也不怕不長眼的竊賊窺伺,我還有一隻忠實的黑狗替我看門。我將和牠共同把守一個房子、不、一個家,那使我充滿勇氣。之後可能又有誰敲門,寒暄或進駐,我都不用假裝自己不在了。
記憶離我漸遠以後,我常常犯下差錯,比如我曾經精密的算數,現在連我那禿頂不做事只管事的老闆也會糾正我。
「但這又沒什麼,」我的老闆同時如是說。
這又沒什麼,因為你離開許久以後,我慢慢地、終於記起如何呼吸。如我遺忘的算術與瑣碎世故人情,它們從未遠走,只待我一再複習。一開始有點困難,但我有我的黑狗陪我一起練習。牠翕張的鼻翼與我爭食屋裡稀少的氧氣,這時房子的壞處又體現出來了。我只好帶牠步出門外。許久未見光,光予我針刺的痛,但真正令我哽咽的是我的狗,來到我身邊以後默然無言的牠,突然就張嘴,幾聲低咆從牠喉嚨竄出,一開始含糊不清低不可聞,後來似乎是找回熟悉的發聲位置,呼嘯一聲比一聲長,一次較一次宏亮。牠最後邀功似地對我汪汪幾聲。我又哭又笑地摸摸牠的頭,語無倫次地稱讚牠做得真好。那個時候,我突然就可以順暢地呼吸如從前的我們,但我又真的明白……你已經離開了。
與你分別以後我又重新變回一個人。但這也沒什麼,因為雖然我忘卻許多,但許多我們之間重要的小事我都還記得:比如我們曾經想養一隻狗、一條白色的雪橇犬……後來出了點意外,牠變成一條健壯又美麗的黑狗,這點誤差我還能接受,因牠所有美好的品質都與我們夢想中的那隻狗無二。只有一點不同:牠是一隻所有人都看不見的狗。我一開始有些恐慌,只想著把牠和我都藏起來,害怕別人發現我們異於常人,更害怕因此丟失牠。但我現在發現還好牠只有我能看得見,就像共有一個秘密,我可以自由地帶領牠,到鬧區或郊外和我所有能想到的任何地方。就在上個月我們還一起去遊樂園,坐了一趟雲霄飛車,那幾分鐘的失速把牠嚇得後頸的毛都豎了起來,好幾天都不理會我,要我哄牠。
我又開始出門了,假期結束後我帶著我的黑狗一起上下班。我苦思著來回確認密密麻麻的數字、小數點的位置,牠便乖巧地待在我的辦公桌下,不吵不鬧,只是陪伴我。回程偶有心血來潮捨去代步工具,牠也不再只是跟隨,牠在前頭為我領路,有時驟地停下來,為看轉瞬的沿途風景。我便與牠一齊看。漫長的路途我們都沒有說話;有腳步聲踏實。
我忘記很多事,經常使我苦惱,偶爾卻又覺得沒有什麼關係。因為我已經開始堆疊新的記憶,與我的狗一同。
──直到現在,我就要搬離我們──我和大黑狗──共住的房子,我和牠商量我們搬個家吧,選一個我們都滿意的地方,大得足夠一人一狗一起生活,還得有個院子,牠可以不用靜默地藏在角落,我們可以在房子裡外恣意奔跑。
我不知道新居外觀如何,鄰居都是怎樣的人;但至少要通風採光良好,會有一座開敞的窗。我喜歡舊鐵窗的外觀,我們可以保留它,但這次,只要我們願意,我們就能輕易地打開它。陽光便會緩慢地推移,於角度正好,窗也毫不保留的時刻,再次探進來。那時我的狗會懶洋洋地翻過身仰躺,露出牠純黑的肚皮,瞇起眼,只一次便從此愛上那日光浴。我便為了牠時時把窗開著,也不怕不長眼的竊賊窺伺,我還有一隻忠實的黑狗替我看門。我將和牠共同把守一個房子、不、一個家,那使我充滿勇氣。之後可能又有誰敲門,寒暄或進駐,我都不用假裝自己不在了。
10
Dear Diary—To My Black Dog:
你離開我之後,你便化作一隻黑狗,前來伴我。
你便化作光……
Dear Diary—To My Black Dog:
你離開我之後,你便化作一隻黑狗,前來伴我。
你便化作光……
Postscript
這應該到目前為止我寫過最艱難的附記了(苦笑),因為篇幅長了一些,請容許我也用長長的話說說它。
如果最直觀地看這個故事,把我、你、黑狗分開來看,那麼故事的全貌應該就是:
他(我)因為車禍意外失去戀人(你),得到了黑狗(憂鬱症)的故事。XD只是我採取的角度和方式,會使得故事變得相對難解而已。
戀人因意外去世,處理完戀人的後事(無法處理心緒),他休了長假(失去工作能力)、搬家(同時指涉了戀人的離去、生活的失衡)為調適心情,但(不是家的)新居是陰暗潮濕的獨居房子,連窗戶都不能開啟。此時,「黑狗」出現了。開始「養狗」後他去了醫院,從這時他就知道自己病了,但他不願意醒來,取代藥物,他開始寫日記,文字替代聲音記錄他的徵狀:記憶力衰減、思考(「日記」)的跳躍和斷裂,失眠、性欲與食欲的減退、產生幻覺(所以他以為自己殺了戀人,充滿自責與悔恨;吃掉戀人既是替代情欲消退的「進食」,也是對戀人生命延續的渴望)、以及自毀的念頭。很多時候他都知道、他也希望自己走出來、不能再這樣下去了,但有什麼……不捨、疼痛、懊悔讓他成為無聲的人,黑狗越來越大,是巨大的覆蓋他的影。
但我也覺得……黑狗不是只是刀而已,牠只是像、但牠不是伺機覓食的獵豹。在失去戀人的痛苦後,黑狗更是陪伴著他、他也願意接納的唯一。所以在他就要崩毀以前,黑狗將他釋放出來。
一開始的他只是沒有找到與黑狗相處更恰當的生活方式,戀人離去後他開始一人一狗的新生活,那只能代表階段和環境的轉變;直到最後「他真正清醒過來」,終於開始學習如何過新的生活,才是他本身。
至於故事裡、主角以外的其他人。
輕描淡寫帶過的是舊家的鄰人、房屋仲介,他們只是偶然擦肩的陌生過客,不了解他、有些可能還帶有惡意的欺騙與揣測。說得比他們多一點的是「醫生」,這是個專業的、可以提供幫助對他有益的群體,但對當時的主角來說,他們禮貌而冰冷。
篇幅多些的是W和戀人的父母。在這個故事裡他們都是失去一個他(朋友/孩子)、關心另一個他的人們,最大的差異在是否瞭解他們彼此相屬,知曉多寡讓他們採取不同的態度。可是,這些與他親近的人們也有著各自的生活各自的痛,可能讓他們無暇關心別人、或者、有時候深陷泥淖的人只能自己走出來……那麼也許、我想最好的也只有傾聽和陪伴。(所以他們不時到訪敲門、W也說她改天再來。)
形象相對立體、篇幅最多的是能看到黑狗的老闆。這裡我的設定、嗯、是的,他也擁有或者有過一隻黑狗,所以他能理解主角。最開始他只是主角認為刻薄的上司,但意外發生後上司卻是給予他莫大支持的那一個(給他放了長假、還有我沒有特別寫但我是設定病床錢是老闆先墊付的XD),他的故事是留白能任憑想像(所以你可以想像他可能曾經和主角境遇相似、或者我也能猜測也許他有過一個與主角一般的兒),但不管故事樣貌如何,他都有一隻黑狗,他也是失去過什麼的人。可是他現在過得還不錯。就像他少掉的他的頭髮,頭頂卻能透出光亮一般XD。
我也私心地、希望這個故事有不同的可能,所以很多地方都任人填空。比如在故事裡缺席的主角生身父母,你可以理解為他們關係已然斷裂(所以主角說不怕「再」招來一頓死打,這是曾經坦白而被悍然推拒的比喻);那麼在這裡,我願能看見黑狗的上司也似主角的父母,他態度的轉變,意味主角終能獲得可能原來不那麼熟識、面對時充滿了防衛與刺(老禿驢)、甚至是權力結構中的上位者的這些人的支持和理解。
人稱和體裁上我之所以選擇第一人稱,就為了它可以更貼近閱讀者、貼近主角近似崩解、黯而無聲的狀態。所以我自己覺得這個故事乍看會很神經質(笑),跳躍斷裂充滿臆想。選擇日記這個載體同是有意的,我想……「記錄」本身也是療癒的過程,它能讓人直面自己,不論虛假或真實的。
再說說另外一種解讀。就如故事裡面、主角剛看完醫生後這一段辯證:
「該看醫生的不是我的狗,他們看不到我的狗,他們看我;還是他們看到我的狗,我就是牠,牠就是我,牠不是你嗎,或是你就是我。」
還有我刻意選擇的我、我們、你/牠如是的書寫角度,就是因為……或許,你也可以把我和你和黑狗,都看作同一──都是「我」自己的一部分。
所以人群還是人群,W還是W,上司是上司,你(被我隱瞞的)父母其實是我的。我失去的不是戀人,戀人更是我幻覺中的一部份,他是不是被意外殺死、還是是我殺了他,都只是我自己……有一部分的我自己死了。黑狗就來了。黑狗也是我的一部分。這個故事可能是、他在擾攘人群中不堪現實擠壓或流言侵擾,因而失去了家;又可能是其他,如果你把它所敘說,都作病中的他(原諒我暫且用病稱呼)的幻象,處在那裡的他……就似死去了一般。
這個解讀……也許會比第一種更為悲傷和疼痛、或者又更真實,因為有時候不需要一場意外,有時候黑狗的到來是更無可預期的。因為太過沉重了(笑),所以我把它藏起來。只有你餵養我、我餵養狗、骸骨血肉的隱喻窺見它。
空間的設計比較簡單,頂多就是市區公寓(家)、市郊新居、郊區的收容中心的對比吧,公寓是擁擠、但戀人在時幾乎渾然不覺的家;到位處郊區的收容中心找一隻狗,是對未來的美好想望;但新居不在郊區而在二者之間,還是個杳無人煙的陰暗房子,住一個人綽綽有餘再來隻大狗就太小了。所以它不是最好的解答,他和黑狗商量過換一個地方、一個新家。不關心新家的外觀、有沒有好的鄰居(他們都是無關的、寥寥帶過的陌生人,他已經可以不在意他們了),只要有扇可以任意開闔的窗,強悍而美麗如他的黑狗、如他,涼風和陽光都能進駐了。
(同樣的,故事裡的空間也可以只想作是一種隱喻,他不一定要真的搬家,這同時是對於主角心境、狀態轉變的暗示。)
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安靜的,只是最開始黑狗是無法說話,後來黑狗能說話/人能順暢呼吸了。那麼他也許再無語、黑狗永遠都在,但已經沒有關係了。戀人離開以後他變回一個人,但他不真的是。比如他的上司也擁有一隻黑狗;比如他至少、他還有他的黑狗伴著他;黑狗可能是影、也可能是光。
我原本開始寫的「狗」,是較現在更為黑暗絕望憂悒許多的故事,但我偶然邂逅了這部影片,故事就突然來找我了。
我自己……很喜歡這個故事、無關我寫得好或壞、只是這個故事本身,我好像也從書寫中獲得療癒了。: )
我也希望也有人——不論有沒有經歷過他經歷的、主角的故事——但也許我們都失去過什麼、心裡都有一隻黑狗正在成型,或是就在暗處等待你發現、正視牠、再好好地餵養牠與你自己。我總希望你們也從中看到什麼、或許是別人、或許是自己。
非常、非常謝謝你們讀到這裡,由衷感謝。